德国北部,冬无严寒,夏无酷暑。来自北海的风、波罗的海的云,格外眷顾这片乐土。


大约700年前,在吕贝克、不来梅、汉堡这三座城市的主导下,富可敌国的汉莎同盟(Hanseatic League)应运而生。现在提起“汉莎”,人们总会想到欧洲最大的航空公司,没错,德国汉莎的灵感正是源自于她。


七八月份,大多数欧洲城市在高温中蒸腾煎熬,而北德海滨却享有沁人的清凉。除了体感相当舒爽之外,夏日里的汉莎城市白昼“超长待机”,差不多所有景点都会延长营运时间——对怕热又贪玩的旅行者来说,哪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目的地?






德国处于欧洲的中心位置,东、西、南三侧都是陆地边界,唯北部有大约2400公里海岸线。更悲催的是,日德兰半岛还将德国北部海岸生生断成了两截——东临波罗的海(Baltic Sea),西部面对的则是北海(North Sea)。与法国、西班牙、意大利等三面环海的国家相比,德国貌似输在起跑线上,几乎不具备成为海上贸易强国的先天条件。


为了扭转如此不利的“天崩开局”,从13世纪后期开始,德意志北部的商人和贵族化零为整,将一个个贸易据点串联起来,组成互利共享的商业联盟——这就是著名的汉莎同盟。14世纪是莎同盟的高光时刻,加盟城市一度多达160个左右——西起英国伦敦,东至俄国诺夫哥罗德,沿海地带处处可见汉莎的商站,基本上垄断了东欧、北欧同西欧的中介贸易。



▌在汉莎城市,处处可见红色砖砌建筑。



如此庞大的商业同盟,总部就设在吕贝克。只有搞清楚相关历史背景知识,我才能将眼前这座美丽恬静的小城与曾经叱咤商海的“汉莎女王”吕贝克联想到一起,而建立联结的地点就在荷尔斯滕门(Holstentor)。


这是一座暗红色主体的中世纪城门,两个敦实的圆柱形门楼上加盖了黑灰色的圆锥形屋顶,看上去就像两位顶着尖帽子的魔法师。走近城门,可以看见入口上方清晰地写着“对内一致,对外和平”——汉莎同盟当年的宣言至今读起来气场强大,女王范儿十足。


▌ 穿过中世纪风格的荷尔斯滕门,就进入了吕贝克的老城区。 



城门内部现在被打造为历史博物馆,可以近距离观赏中世纪城市沙盘和商船模型,还能进一步了解女王陛下的前世今生。原来成为盟主之前,吕贝克也曾温柔婉约,她的名字来自斯拉夫语“Liubice”,意思是“可爱之地”。不过,实力不允许她低调。在她的带领下,这座城市曾“真实地体现了汉莎同盟的力量和历史作用”。



▌ 吕贝克老城区,行人车辆匆匆而过。



我并不着急赶往下一处景点。出行前,一个德国朋友曾经叮嘱我,品尝一款叫Marzipan的吕贝克经典甜食。这种点心用磨碎的杏仁、大量的糖以及多种香料制成,配方和做法源于阿拉伯地区,是中世纪海外贸易的结果,最终成了吕贝克的名物。其实我更感兴趣的不是甜点本身,而是从文化社会学角度来看,某个地区居民口味嗜甜或者以糖果作为特产,说明这里的生活一定非常富裕甜蜜。


然而随着荷兰、英国等西欧新兴海上强权的崛起,吃香喝辣的汉莎同盟逐渐边缘化。1669年,同盟宣告解体。但当汉莎女王卸下冠冕、走下神坛,羽翼丰满的城市富商阶层已悄然登场。



▌吕贝克的名字来自斯拉夫语,是古典又摩登的“可爱之地”。



从高处俯瞰吕贝克,老城四面环水,形似一颗大心脏。南面由成片的河滨绿地包裹,北部则保持着中世纪风貌。虽然面积不大,街巷布局却错综复杂,像一副摘不清的鱼骨。兜兜转转好一阵子,我才找到布登勃洛克之家(Buddenbrookhaus)。


如果举办一场“让女王最骄傲的市民”评比,我猜托马斯·曼一定会在榜单中名列前茅。1875年,托马斯出生在布来特街38号一个富商家庭,这个家族世代经营有方,到他这辈,已积累了巨额财富。不过托马斯似乎对做生意兴趣寥寥。年仅26岁,他就创作出被誉为“德国资产阶级灵魂史”的长篇小说《布登勃洛克一家》。因此,托马斯故居在改建成博物馆后,就以作品中虚构的家族命名。



▌吕贝克拥有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。



布登勃洛克之家是一栋漂亮的巴洛克风格建筑,展现了城市新贵的生活品位与审慎魅力。


博物馆一楼主要介绍托马斯的家庭状况和曼家族的兴衰过往,以点带面引出吕贝克近现代的城市发展与精神风貌。二层以前是家族成员的生活区,起居室和餐厅布置得清新雅致,一些桌椅被遮盖上大片白布,彷佛主人并未搬离,只是出了趟远门。房间内展示托马斯生前的证件、手札、信笺、作品首版、媒体评论等,还有1929年瑞典文学院为其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证书。



▌布登勃洛克之家内部装潢典雅,展现吕贝克近现代的城市发展与市民生活。



黄昏时分,展厅里已经没什么人。馆员上楼轻声提醒了一句,还有15分钟闭馆,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沉浸在作家营造的文学世界中意犹未尽。窗边的音响设备循环播放着马蹄轻叩石板的嗒嗒声,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外,并没有看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绅士淑女,而是几个蹬变速车的少年一闪而过——吕贝克像是个神奇的莫比乌斯环,再次把历史与现实联结在一起。





前往不来梅的列车上,我和玛丽昂相谈甚欢,她的男友曾在中国做过交换生,以此为切入点,我们开展了诸多话题,全然没有发觉火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一阵急促的德语广播响起,玛丽昂面露难色地帮我翻译:前方路段某处突发火灾,列车不得不在中途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车。所有乘客立即下车,接续行程自行解决。


我和玛丽昂迅速与同车厢的一对情侣,以及两个背包客装扮的美国妹子结成同盟,商定包一台面包车,先开到附近的大城市,然后再各做打算。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。告别时刻,大家纷纷下车给彼此大大的拥抱,居然还有些不舍。



▌魅力名城不来梅是德国童话之路的北方起点,街头巷尾的艺术设计充满童趣。



第二天,一觉睡到自然醒。午餐后,我前往集市广场(Marktplatz)。广场四周集结了不来梅几乎所有精华景点,其中最大的“显眼包”非市政厅(Rathaus)莫属。


大楼的外立面设计采用北德特有的威悉文艺复兴风格,里面的礼堂(Rathaushalle)内有汉莎同盟鼎盛时期的船舶模型,凸显海洋贸易对这座魅力名城的重要意义。市政厅地下,还藏着一座号称德国最古老的酒窖。威廉·豪夫、海涅等大诗人都曾闻香而来,想必激发出不少创作的灵感。


不过在把自己灌醉之前,我得先去拜访四位从小认识的“老朋友”,他们既是出色的表演艺术大师,也是不来梅最有名气的市民——从火车站的宣传看板,到礼品店的展示橱窗,这哥几个的形象无处不在。



▌不来梅老城的集市广场四周集结了几乎所有精华景点,是旅行者喜爱的人气打卡地。



即使对德国的浪漫派美学并不感冒,那你也一定听过《小红帽》、《灰姑娘》和《青蛙王子》的故事。《格林童话》在世界各个角落陪伴着孩子们成长,而浪漫的德国童话之路(Deutsche Märchenstraße)北方起点就是不来梅。


记得孩童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,小姑姑每晚都会给我读睡前童话,其中就有一篇《不来梅的音乐家》:驴大哥因为老了而被主人嫌弃,大嗓门的他想去不来梅当音乐家。途中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狗、猫和公鸡,四个好朋友决定组建乐队结伴而行。后来,他们用智谋吓跑森林里的强盗,过上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。


从市政厅往西走几步,就能看到排队的人群,大家都期盼与“不来梅的音乐家”雕像(Stadtmusikanten)合影,我也赶紧加入打卡的长队。这座几个好朋友叠罗汉造型的铜像是不来梅的城市象征,据说只要双手握一握驴大哥的前腿,就会在这里收获好运和友谊。



▌城市音乐家雕像是不来梅的城市象征,用双手握一握驴大哥的两条前腿,就会收获友谊和好运。



除了这几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,不来梅的大咖还有圣骑士罗兰。罗兰是“欧洲之父”查理大帝身边最得力的干将,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“首席大秘”,扑克牌里方块J就是取自他的形象。


814年,查理大帝去世。他的三个孙子将帝国一分为三,就此奠定了德意志、法兰西和意大利的雏形。因此,罗兰骑士算是一个跨国界的传奇人物和文化符号——法国文学的开卷之作《罗兰之歌》,以英雄史诗歌颂他生前的最后一战;搞笑的意大利罗曼史作家补齐了他的前半生,《热恋的罗兰》和《疯狂的罗兰》讲述其与东方公主安杰莉卡的爱情悲喜剧。



▌罗兰石像高约5.5米,是德国境内最大的露天雕塑,象征着汉莎同盟所推崇的自由精神。



相较之下,德国人更加直给,他们在各个德意志城市树起大大小小的罗兰塑像。集市广场上的罗兰石像(Roland Statue)高约5.5米,是德国境内最大的露天雕塑,2004年与市政厅一道入选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我走到石像脚下抬头仰望,中世纪英雄梳着前些年风靡时尚圈的梨花头,右手紧握杜兰德尔圣剑,左肩覆盖一枚金色盾牌,盾上刻有双头鹰纹样,象征汉莎同盟推崇的自由精神。


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晚上八点多,太阳却还挂在天边“自愿加班”,看不出半点要落下的意思。我买来一杯不来梅特色的脱因咖啡,溜达到威悉河畔看往来游船和行人。河面的风吹在身上,十分凉爽惬意。



▌乘坐游船是亲近不来梅的好方法,傍晚的威悉河水泛着金光,美丽极了。



“David!是你吗?”我纳闷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,但确实有人在船上冲我雀跃挥手。啊?天哪,昨天一起包车的那两个美国女孩!


“什么风把你们也刮到这里啦?”我惊喜地回应。“在码头等我,一起去吃烤猪肘!”眼看船要开走,我大声补充道。“好啊,没问题!”


这场隔空约饭引发船上和岸边一阵哄笑和掌声。哈,童话诚不欺我——跟城市音乐家们一样,我也在不来梅收获了友谊。





“开往汉堡的列车马上就要出发,请站台附近的旅客抓紧上车。”身穿马甲的志愿者用英语焦急地提醒外国游客们,我却坚持在快餐店里等一份新鲜出炉的鱼肉汉堡包。距离火车启动只剩半分钟时,我才气喘吁吁地冲上车,攥着打包袋的手心里全是汗水。


汉堡是德国第二大城市,也是二战中损毁最严重的德国城市之一。战后的欧洲满目苍夷,很多德国人选择移民美洲,在彼岸开启新的生活。从汉堡登船的大批德国移民逐步融入美国社会,但也在日常生活中保留下自己的饮食习惯——他们喜欢把碎肉、洋葱末和各种调味料混合后做成肉饼,再搭配面包一起吃,于是就出现了汉堡包(hamburger)这道快餐。后来经过美国人的改良和传播,最终成为广受欢迎的世界性美食。


所以说,并不是我嘴馋(其实也挺馋),而是在去汉堡的路上啃汉堡包,有一种向经典致敬的仪式感。



▌汉堡是是一座开放、包容、美丽的爱乐之城。



在汉堡,我只认识汉斯夫妇。奇妙的是,我们相识的地点既不是德国,也不是中国,而是在日本京都的一家怀石料理餐厅——看来,汉堡人迄今仍保持着探索世界的热情。


我采纳了汉斯先生的建议,首先探访世界文化遗产仓库城(Speicherstadt)和船运大楼(Kontorhausviertel),去找寻汉堡“通往世界之门”的城市精神。


红色砖砌哥特式建筑是中世纪汉莎城市的标配,水道、桥梁纵横交错的仓储街区承袭了这一风格。仓库城整体延伸超过26公顷,存储空间30万平方米以上,既是重要的国际物流基地,也是各国游客必到的景点。



▌仓库城和船运大楼诠释了汉堡“通往世界之门”的城市精神,已经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。



可惜天公不作美,突然间下起雨来。我只好就近转入室内的微缩景观世界(Miniatur Wunderland),这里面有全球最大规模的数控铁路模型,号称“短短一天内带参观者环游世界”。


德国人的“科技与狠活”体现在动态景观的设计制作上——不同主题展区内不光有按比例缩小的河流山地、城市乡村,就连马路上的一起事故、闻讯而来的警车、围观的吃瓜群众等都刻画得惟妙惟肖。


我像是《格列佛游记》中误闯小人国的主人公,用上帝视角欣赏了阿尔卑斯山的雪景,再开启威尼斯的贡多拉之旅,又从拉斯维加斯的灯红酒绿,穿越到巴塔哥尼亚的世界尽头……



▌走进微缩景观世界的游客彷佛置身小人国,以上帝视角观赏按比例缩小的河流山地、城市乡村。



雨过天晴,地标建筑易北爱乐厅(Elbe Philharmonic Hall)的玻璃幕墙,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。音乐是汉堡都市文化的又一张王牌。


“漂浮”在易北河口的爱乐厅,将复古的码头仓库和时尚的船形外观融为一体,8.6亿欧元耗资使它成为全球最奢华的音乐厅之一。从2017年投入使用至今,已经邀请来自世界各国的音乐大师,举办过多场天花板级别的演出。


然而高规格的音乐会不是每天都有,如果想近距离感受这座城市的音乐脉动,你得前往活色生香的圣保利娱乐区(St. Pauli),那里能随时体验到超级带感的音乐氛围。



▌“漂浮”在易北河口的爱乐厅(左),将复古的码头仓库和时尚的船形外观融为一体,是全世界最奢华的音乐厅之一。



1960年,几个英国利物浦的年轻人在圣保利一家俱乐部登台演唱。略显青涩的他们在当地很受欢迎,并且迅速获得了业界人士关注。三年后,这支名叫披头士的摇滚乐队一飞冲天,成为欧美流行乐坛的“断层顶流”。时至今日,很多人依旧奉其为跨时代的超级巨星和音乐偶像。


我怀揣着朝圣般的心情,来到绳索大街(Reeperbande)附近的披头士广场(Beatles-Platz),只见几个金属剪影塑像正“凹”着乐队成员们的经典造型。他们的音乐传奇从汉堡起步,走向了世界。多年以后,爱乐之城汉堡依旧记得他们,因为摇滚不死,信仰不灭。



▌披头士乐队的音乐传奇从汉堡起步走向世界,时隔多年,爱乐之城汉堡依旧记得他们。



北德的最后一个夜晚,我特意换上铆钉夹克,在华灯初上的圣保利街头,找了一家合眼缘的俱乐部。“Love, love me do. You know I love you…”舞台上的黑人歌手把披头士的老歌,唱出了几分布鲁斯的哀怨,动情之处一连串华美的R&B转音,让人惊叹他或许就是下一个国际巨星。


温馨暧昧的气氛中,歌者唱得陶醉,观众听得出神。一大扎精酿啤酒下肚,我的思绪也随着音乐节拍飘向半空……



▌结束一天的游览,游客们三五成群品尝鲜榨德国冰啤。



汉莎(Hanse)一词在低地德语中,是“公所”“会馆”的意思。如今,作为实体的汉莎同盟早已隐入历史的尘烟,但自信、互助、包容的汉莎精神生生不息——在后来的欧共体、现在的欧盟架构里,人们总能看见汉莎的影子。更珍贵的是,这种精神已然化作基因深深地烙刻进汉莎城市的肌理之中。


多年以后,我可能会淡忘在吕贝克、不来梅和汉堡走访过的景点,但我一定会记得在这里遇见的每一张笑脸,以及这个德国北部体感25℃的清凉夏天。



图/王位、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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